因为那车法桐已经去光了枝叶、树根,木材加工厂为车主赵伟开出了当日的顶价:每斤0.11元,领走530元的货款后他苦笑,“辛苦种了两年的树,却只能当柴火卖掉。”至此,赵伟种植的十五亩法桐已经基本处理完毕,总收入不足2000元。
曾经,以法桐为主的经济苗木,给种植户带来的是远胜于粮食的可观收益,也给济宁兖州颜店这个苗木种植专业镇带来荣誉和眼球。但巅峰之后便是悬崖,自去年底以来,因市场过剩苗木价格快速下滑,再加上大雪冻伤树苗,如今在济宁兖州颜店镇,法桐大都只能以每斤几分钱的价格卖掉,“摇钱树”一夜变成废柴。
赵伟们的故事,仍在上演。 文/图记者冀强
要想富,多种树
位于济宁兖州西部的颜店镇,地处兖州、任城、汶上和济宁高新区四地之交,是典型的农业乡镇。但这里却难见粮食踪影,高矮不一的树苗几乎覆盖了所有田地。
“不夸张的说,全村没有一亩粮食。”颜店镇西嵫阳村村民们说道。据介绍,作为典型的苗木专业村,很早村民们就有在自留地里种杨树、泡桐的习惯,1998年后,全村苗木种植基地发展到1600多亩。虽然种植的苗木种类不一,但法桐数量尤为多。
2003年前后,西嵫阳村率先开通了彼时还算新鲜事物的网站,将村内的苗木种植情况及价格上网,外地客商通过网站联系业务,每年能带来500万元左右的销售收入。
当地以法桐为主的树苗,远销北京、上海、天津、河南等地。
2007年时,时任村党支部书记许洪军就算过一笔账:“全村一千多口人,年均收入仅种树一项就达到4000-5000元,加上外出打工,一年大约7000元。”
被沿袭下来的种树习惯,把变富的西嵫阳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村。在其带领下,种树风潮开始向周边延展。当地苗木协会会长许洪国告诉本报记者,“那时就我们村种树,别的地方还都是玉米小麦,看见种树生财,周边的张海、孟村、红庙等村也开始模仿,如今种树的规模甚至到了别的县区,辐射周围五十多公里。”
种树热潮下,甚至催生了专门的苗木经纪人行业,他们对外联系客商,对内帮种植户销售树苗,38岁的许洪国大约十五年前开始涉足这个行业。5月18日,在他的门店里他翘腿回忆当时的繁荣景象,“那时种植户是真挣钱,一亩地随便种点树,保证水肥打药,利润三四千元跟玩一样,种上品种好、行情好的,一亩地能赚万儿八千。”丰厚利润下,经纪人们也赚得盆满钵满,许洪国透露,行情最好的时候一棵树经纪人能挣到30元。
政府激励
在示范村的带动下,颜店镇的苗木种植规模不断扩大。
本报检索的数据统计显示,截至2010年,当地新发展苗木3000亩,颜店镇苗木种植面积已达到3万余亩,全镇形成苗木专业村近20个。一年后,规模面积再增加5000亩,在被评为“山东省苗木强镇”后,颜店镇提出进一步扩大规模,力争达到4万亩。
在2015年的一次访谈中,时任颜店镇副镇长刘绪国透露,当地苗木面积已达到8万余亩,育苗品种近百个,年产值3亿多元。“每天有上百车法桐、白腊等热销苗木销往河南、江苏、安徽及本省各地。”
五年时间里,苗木种植面积扩容近两倍。与规模不断扩大的,还有政府的干预和激励措施。
早在2010年,颜店镇就通过种树与种粮的算账对比,不断调动农民种植苗木的积极性。更为直接的刺激措施是,“对投资规模大,带动辐射强的每年每亩奖励200元; 采取拍卖、租赁、置换等形式,用活土地政策,吸纳民间资本注入苗木产业发展。”同时,当地镇党委、政府积极协调银行、信用社等金融部门,加大对苗木产业的扶持力度,切实解决了苗农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
物质奖励措施,在次年进行了进一步细化,当地规定对连片发展200亩以上苗木花卉基地的每年每亩奖励150元,速生林、经济林每年每亩奖励100元。在这样的刺激下,2011年颜店镇已形成苗木专业村20多个。
2015年,颜店镇对苗木种植的关注和扶持力度达到鼎盛。
3月份,当地成立2015年春季植树造林工作领导小组,组织机关工作人员及村组干部入村到户宣传植树造林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营造全面动员、人人动手的植树造林浓厚氛围。
截至去年8月份,颜店镇已形成苗木专业村45个,吸引发展苗木产业的外地客商达200余人,租赁土地45000亩。“同时,深化林权制度改革,完成了全镇苗木的主体改革和配套改革,成功搭建起林银协作平台,拓宽林业融资渠道,着力破解林业企业和林农融资难问题,仅2014年就实现了苗木抵押贷款1200多万元。”
行情变了
在当地政府激励支持下,颜店镇苗木产业迎来鲜花着锦的发展巅峰。只不过,巅峰之后便是悬崖。
在西嵫阳村种植户王国(化名)的印象中,在现金奖励政策进行后不久,就有一些外地资本流入当地。“那时候租地的成本不高,每亩成本在五六百元,成规模的租地种树后,每亩就可以获得奖励200元,再加上种树所得,几乎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就连本地村民们,也竭尽所能的争取补贴和奖励。“最常见的就是成立合作社,把散户们集合起来,组成一个整体,达到奖励规模。”2015年颜店镇公布的数据显示,当地共有苗木合作社140多家。“不一定全都是为了奖励而成立,但肯定有很多获得了补贴。”
当规模在2015年达到巅峰时,苗木的行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2014年底时,行情已经开始下滑,但那时胸径五厘米的法桐,每棵价格还在二十元左右,到了2015年底,这个价格到了5元,而且还需要把树送到经纪人手中。”王国介绍道。
萧条的还不仅是法桐。白蜡、国槐等苗木的价格,也在2015年一路下行。“这时候大家都开始反思,遍地都是树了,价格能不掉吗?”
比起行情衰败更让种植户们难以承受的是天灾。今年春节前后,一场暴雪降临在颜店,但它没有带来传说中的丰年。“眼睁睁看着大雪不停下,但毫无办法。”王国弯腰把手比划在膝盖处,“雪停了去地里一看,得这么厚。”
当时没人会想到,这场大雪会成为压往当地苗木产业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几乎致命的稻草。今年开春后,种植户们发现,法桐的树皮皴裂,树干上大片大片暗黑。“轻点的冻伤,严重的直接冻死。”
往年三月初到五一期间,都是颜店镇最为忙碌的时节。“种植户们忙着卖树,满大街都是来拉树的外地货车,公路两边的经纪人和苗木公司通宵忙碌……”但今年春天,曾经的繁忙景象却并未再现。许洪国歪头看着门外的法桐道:“如果你是买家,你也不愿意买冻伤的残品,对吧?”
迟来的预警
虽然雪灾无法预料,但兖州物价部门却关注到了已经膨胀到近乎失控的苗木规模。
在苗木行情下滑的去年下半年,兖州区物价局选取苗木种植较为集中的颜店镇2村6户苗木种植户,以苗木种植业中较有代表性的法桐为主要调查对象,跟踪监测进行调查研究。结果显示,2015年苗木产品走货缓慢,产能严重过剩,苗木价格大幅下降,经济效益减少。
兖州物价局的调查显示,据测算种植苗木每亩总成本3767.5元,比粮食的每亩总成本1702.5元高出2065元,种植苗木净利润为673.5元/亩。
而对于苗木的价格走势,这份调查报告也给出了明确预警。“苗木需求量的快速下行已成定局,这是每一个苗木经营者都逃避不了的事实。从目前来看,似乎没有任何能拉动苗木需求的消息,因此苗木价格继续下滑。”
兖州物价部门还直接点出了当地苗木种植行业存在的问题。“生产急功近利,在苗木生产中存在苗圃过度施用重肥水、冬季大棚催生、种植密度过大这样的违反植物正常生长规律的措施;管理滞后松散。2015年由于苗木价格暴跌,一些经营者因难以支撑而出局,观望坚持的种植户也困于现状、疏于管理。”
针对上述问题,兖州区物价局建议,应把握市场走向,做好长期规划,逐步调整和优化产业结构,增强苗木种植产业的市场竞争力和抗风险能力。同时最大限度避免因盲目跟风、乱种导致市场过剩而滞销。
面对已滞销的行情,这份调查报告还建议政府和相关部门有所行动,充分发挥行业协会、合作社的作用,在生产、管理、销售各个环节搭建“桥梁”。
尽管对行情、现状、问题以及建议都有所涉及,但和已经萧条的行情相较,这份于去年年底出炉的调查报告已为时已晚。
撂荒者
王国至今不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现在回想起来,他笑言自己是在崩盘前加入到种树大军中的。
2013年,看着越来越多人因种树生财,他也拿出并不多的积蓄开始租地。当年9月份,他以每亩1500元的价格承包了11亩土地,“树苗是自家提前育的,一部分栽下了拇指粗的树苗,还套种了拇指高的棒棒苗。”
一年后,这11亩在2014年开春栽种的法桐长势良好。“树苗胸径到了三四厘米,棒棒苗也到了两米多高。”当年底,他把套种长大的棒棒苗全部卖掉,收入3800元。“当时预计,每棵棒棒苗能卖到三元左右。但那时行情已经开始要变,最惨的时候卖了不到三毛钱一棵。”
2014年9月,王国又以15000元的价格再次租下十亩土地,把原来11亩已经长大的法桐移栽。“那会儿知道行情不好了,但长大的树不能太密,所以只能继续租地。”
截至去年底时,仍生长在原地的11亩法桐,胸径已经达到七八厘米,移栽后10亩长势略差,但胸径也达到五厘米左右。
眼看打理两年的树苗就要长大,法桐的价格却达到历史低点。“胸径五厘米的一棵树只能卖五块钱,按一亩地150棵算,十亩地1500棵最多卖7500元,挖树的刨工每棵树还要收两元,最终落自己手里只有4500元——但是,我十亩地的地租就得15000元。”
算过账后,王国决定撂荒。“地租我也不续交了,树我也不要了,扔给地主吧,随他处理。”
他坦言知道这样毁约不合适,“但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继续往里赔钱。”
王国说,像自己这样无奈撂荒的并不在少数。还有的种植户选择续交半年地租,前提是五一前把地里的树苗自行清理掉。“有钱人还行,能继续包地,把树再移栽、让变得更稀的树继续生长,缓一缓。但是我们赔不起了。”
废柴
除了已撂掉的十亩法桐,另外十一亩法桐仍是王国的心病。“冻伤普遍,几乎全军覆没。”问及打算,他闷头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后他抬头道,“还能怎样,只能烧锅了,当柴火卖了。”
或许觉得太过荒诞,说完王国自己也笑了起来。
但这真的不是笑谈。5月18日,在颜店镇西嵫阳村北公路西侧的一家木材加工厂门口,前去卖法桐的种植户络绎不绝。门口的价目牌上,公示着当天的收购价格,无根无叶的法桐,每斤价格9分到一角。
那些曾经的“摇钱树”,被砍掉树根,去掉枝桠树叶后,被以柴火价收购。随后被传送带送进轰鸣的机器中粉碎,变成堆积如山的木屑。它们的下一站,是木板厂或发电厂,“有的被压制成板材,有的被拿去烧炉,每吨200多元的价格比烧煤便宜多了。”
这家加工厂的经营者介绍说,他们主要做粉碎生意,去年刚开张时生意很差,“几天才能收一三轮。”但今年开春后,生意一下好了起来,“正常一天能收三十吨,最多一天收了七十吨,三四月份时马路两边全是排队的车。”
种了十五亩法桐的赵伟,当天拉了最后一车树去卖掉。满载法桐树干的三轮车开上地磅,显示器上的数字来回挣扎几下,最终定格在4208KG,刨除1798KG的车体自重,最终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在黄色作业本上记下了2410KG的字样。
因为那车法桐已经去光了枝叶、树根,木材加工厂为赵伟开出了当日的顶价:每斤0.11元,领走530元的货款后他苦笑,“辛苦种了两年的树,却只能当柴火卖掉。”至此,赵伟种植的十五亩法桐已经基本处理完毕,总收入不足2000元。
卸车后,他背手看着叉车把法桐树干叉起,堆积在更高的树堆身上。叉车熄火,他才上车离开,临走时说,“终于解脱了。”而那家木材加工厂的经营者境况更为糟糕。她说自己承包种植了120亩法桐,春节前砍掉50亩,节后清理了剩下的70亩。“几乎没有换来收入。”她感慨,前几年行情不错时,种树确实带来了收益,“今年种十亩,明年就想种30亩,再往后哪怕借钱、贷款也想着扩大规模,最终所有的收入和投资,全都毁在了今年。”
轰轰烈烈种树大潮多年,王国从未想过种粮。但今年他开始想着改变,在他的计划里,把剩余11亩法桐当柴火卖掉后,他想把地平整后种一季大豆,“哪怕每亩地纯利五百元,还能收入五六千元呢!”